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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小鱼没想到她会在王叔的办公室里看到小高。其实她早该想到的,王叔一直在高山小吃店订购盒饭,送盒饭一直是小高的差使。那天,当小高提着饭盒一头头闯进来时,她看见小高的嘴久久地张成○型,像含了一个热汤圆,刚要大笑,猛地醒悟过来,原来她正坐在王叔的大腿上。这时木器厂已经下班,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王叔就有些肆无忌惮起来。

    小高站在那里不动,他似乎忘了他是来送饭的。王叔过去把饭盒接了过来。他揉揉鼻子,笑着对小高说,小鱼经常到我这里来玩,她很小的时候我就带着她玩,我就像他亲爹一样。小高没吱声,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记帐用的脏兮兮的小本子上,展开来放在王叔的办公桌上。王叔不付现金,只签单,定期结帐。

    收好本子,小高望着小鱼说,你还不回去吃饭!他的声音跟以往不一样,有点发号施令的意思,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实上,他们一直很少说话,他跟家里任何人都很少说话。他的眼光也跟以往不一样,那目光冷冷的,有点生气的意思。

    小鱼正在想,是不是就在王叔的办公室里跟他吵翻算了,如果他敢出去后乱说,或者告诉麻姑什么的,她就可以狡辩,因为她得罪了他,所以他反过来诬陷她。王叔却在一旁说,回去吧小鱼,我不知道你要来,所以也没订你的饭。小鱼本不想走的,听他这样说,她很失望,她以为王叔至少会站在她一边,帮她警告小高几句的,没想到他只想赶她走,就愤愤地顶了一点:谁要吃你的饭!

    小鱼气呼呼地走在前面,小高跟在后面。刚走到木器厂门外,小高就说,依我看,你以后还是少到这个地方来。小鱼不做声,他就继续说,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小鱼闷声闷气地回了他一句:人家都不是好人,就你是好人。

    我也是为你好,真的,你相信我,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看得出来。他上来拉住了她,迫使她看他的眼睛。这一次,她发现他的眼睛并不是很冷,他的眼睛其实是有温度的。她只看了他一眼,就飞快地转眼去看别处,她有感觉,他还在盯着她。她轻蔑地闭了一下眼睛,以回应他的注视。但他还是在盯着她。她猛地回过头来,瞪着他:为什么要盯着我看?我脸上有金子吗?

    他说,我在你脸上找你父亲的影子。

    你不用找了,他比你强得多。

    我看不见得,他为什么要抛下你不管呢?凭这一点,就说明他人品不够好。

    不许你说他坏话,你不配,你给他擦鞋都不配。小鱼喊完就跑,从来没有人当着她的面提到父亲两个字,更没有人说她父亲人品不够好,她很奇怪,对于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她本来是没有感觉的,但有人骂他时,她却自然而然地站到他那一面去了。她在心里喊道,这太不公平了,她在暗中维护他,向着他,他却什么也不知道。也许阿水是对的,他真的是个混蛋,也许小高也是对的,他真的是个人品不够好的坏家伙,但她有什么办法呢?她不能选择自己的父亲母亲,她要是能选择,阿山,还有那个家伙,她统统不要,她谁都不要。不知是伤心,还是愤怒,她突然很想大哭一场。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蹲在路边,脑袋埋在膝盖上,她真的呜呜大哭起来。

    小高跟了过来,站在她身后,伸出一只手,在空中犹豫了一会,又放了下来。走吧,回家去吧,她们在等你吃饭。

    她头也不抬,在自己的臂弯里呜噜呜噜地骂:滚!你滚!我不要跟你说话。他不滚,还是站在那里。

    不要哭了,以后谁要是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打架很厉害的。他似乎想安慰她,但她仍然觉得他在看她的笑话。

    她猛地抬起头来,凶巴巴地冲他大声嚷道:我的事不要你管,你以为你是谁?你没有资格管我的事,你要是再管,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他似乎被她的样子吓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看了一阵,他低下头,甩动着盛盒饭的篮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蹲下去,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小鱼发现,小高没有把他在木器厂看见的事情告诉家里。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替她保守这个秘密,再说,那也算不上秘密,她只不过坐在王叔的腿上,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家里人谁都知道,她从小就深得王叔喜爱,他带她去游泳,为她上山摘酸梅,下河捉泥鳅。她甚至希望他告诉家里,到那时,他会看到,他的告密不仅得不到谄媚后的报偿,反而会遭来家人的鄙视。

    过了几天,小吃店来了个客人,隔着老远,小高就笑呵呵地迎了出去。那是个漂亮女子,小鱼只看了一眼,就有个感觉,她比雾落最有名的阿水也差不到哪里去,只不过不象阿水那么时髦而已。小高带着她,兴奋地来到麻姑面前,介绍说,她叫春儿,是我姑表妹。

    麻姑一听是亲戚,十分热情,拉着她问长问短,小高在一旁死死盯着春儿,春儿却不看他,望着麻姑对答如流。她告诉麻姑,她的母亲和小高的父亲,是外公仅有的一双儿女,他们姑表兄妹从小就走得很近,像亲兄妹一样。麻姑说怎么以前没听小高讲过呀?春儿瞟了一眼小高说,表哥现在到城里来了,想甩掉我们这些乡下的穷亲戚,上次他回去我跟他说,你不认我这个表妹,我偏要认你这个表哥,把他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麻姑呵呵笑着,有点不知说什么好。春儿接着说,她在开玩笑呢,她是来城里联系收黄姜的药材商的,顺便来看看小高表哥,还有表嫂,还有你老人家。春儿一张嘴像抹了蜜,麻姑给她哄得眉开眼笑,小鱼注意到,有那么几次,春儿的眼睛像椎子一样,死死地盯在阿山身上,麻姑却只顾高兴,根本没有留意她的眼神。她笑着笑着,就给小高批了半天假,让他带着春儿去逛逛街。小高一听,扯下袖套就往外走。

    一直到很晚,麻姑都准备睡觉了,小高和春儿才意气风发地回家。春儿说,她找到药材商了,事情也谈好了,下个月,药材商就进山去,到时恐怕要麻烦小高表哥带他进去,因为那人不识路。麻姑满口答应下来。

    因为家里来了客人,阿水也被叫回来了。饭桌上,小高问阿水,那个募捐箱现在大概有多少钱了。阿水说她也不知道,因为募捐箱打不开,得等到开工那天,用氧焊割开才知道。她停了一下说,不过,我感觉里面已经有不少钱了,前几天我又去捐过一次,感觉钞票塞进去的时候,不像刚开始,有掉下去很深的感觉,这次是塞进去的感觉,也难怪,政府为了表示支持这一民间义举,已经组织过好几次大型捐款活动了,电视台还来摄了像呢,领导都在镜头面前带头捐了款,都是大票面的。

    小高说,我是不是也该去捐点款,好歹我也算是雾落人了。

    说到捐款,阿水就来了精神,她说当然应该呀,每个雾落人都应该去捐点款,特别是你们这些小业主,连那些小学生都把早点钱省下来往里丢呢,未必你还不如一个小学生。

    麻姑却不吭声,她至今都没去捐过一次款。她对阿水说,你捐了就行了,你就代表我们家了。阿水也不勉强她,她知道她是个十足的悭吝鬼,她开着早点铺,却连免费供应“雾落阳光”委员会一次早点的行为都没有过,阿水都有点替她害臊了,要知道,雾落街上,开餐馆的,开五金店的,开建材店的,都很慷慨地向委员会免费提供过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只有麻姑,一毛不拔,还振振有词:我连女儿都搭进去了,还要怎么样呢?好像阿水已经卖给了委员会,再也没了自由似的。

    也许因为这天的话题是募捐,阿水和小高出奇地融洽。他们讨论着怎样割开捐款箱的问题。小高似乎对捐款箱十分有兴趣:那东西是金属的,割开时肯定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岂不是吵死人?那东西到底是铜的还是铁的,成本不低吧?依我说,有钱造这么贵的东西,还不如把这笔钱拿来买玻璃,你们不是要好多玻璃吗?

    说到这里,阿水笑起来,她忍不住说,告诉你们也无所谓,反正大家都是自己人,那东西根本不是用金属做的,只不过表面做了一下处理,实际上就是普通铁皮,但它的座基很结实,一般人是弄不动它的,得有专门的工具,这是我们在外面请教了专家才弄成的。

    那电线杆上的摄像头是怎么回事,它真的日夜监视着捐款箱吗?

    这个嘛!阿水看了他一眼,警惕地说你问这些干什么,应该是那样吧,说实在的我也不懂,那东西装上去以后就没人管过它。

    麻姑在一旁捶着肩膀,撇着嘴对小高说,你才是管得宽呢,公家的事,自然有人去管,跟你什么相干!

    这段日子麻姑老喊肩膀疼,一天到晚不是捶肩膀就是甩胳膊。有一次,她甩着甩着突然停了下来,眼睛发直,自言自语:老天!莫不是又要发大水了吧?她想起那年,把她们冲到雾落来的那场大水,那一回,她也是有预兆的,一开始是眼皮跳,然后就是莫名其妙地头晕,晕得天旋地转,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阿水批评她:不要一天到晚神神道道的,你那症状不过是眩晕症,在西医上讲,就是美尼尔氏综合症。麻姑很生气,照阿水这么说,她的身体就没有一点灵异的功能了?她不相信,她总觉得她的身体跟人家不一样,浑身都是密码,处处都能接受神灵给她的信号。

    阿水一边替麻姑揉肩膀,一边说,关于捐款箱的事,不能给你们讲太多了,那都是我们委员会的机密。又对麻姑说,你该不是得了颈椎病吧?人到了这个年纪,颈椎腰椎都容易出问题的。

    麻姑一把推开她的手说,你才得了颈椎病呢?你们只知道生病生病,不知道生病其实是人的报应。有些人前生不孝顺,今生就得不孕症断子绝孙,有些人前生害人家夫妻不和睦,今生就做寡妇受孤独。

    春儿这时才开腔:刚才您说恐怕要发大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最近我们那边山上的猴子都不见了呢,不知道突然一下都跑到哪里去了。还有蛇,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蛇,都处都是,田里,路上,树上,成群结队,连厨房里都有,大家都说,怕是要出什么事了。

    她的表情像在恳求麻姑给她开一张药方。麻姑却淡漠地说,猴子算什么?以前不光有猴子,还有老虎呢,现在还有谁见过老虎?以前有野人,现在根本就没听说过,以前山上有几人都抱不过来的树,现在还有吗?现在能找到两人抱的树,就稀奇得不得了。

    春儿还在努力把麻姑往自己的话题上拽。最近还有一种很古怪的松毛虫,又黑又长,趴在松树枝上,猛一看还以为是树枝,摇下来一看,有香肠那么粗,只要有那种虫子爬过,过不了多久,那树就一点一点把叶子掉光了,枯死了。

    一桌人听得毛骨悚然:怎么全是些怪东西呀。

    阿水说是的,我前些时候听说过,下面修了好大一个电站,大坝把长江拦腰隔断了,水位一下子涨了几十米,好多山经不住大水日夜浸泡,滑坡了,山上的村子也跟着消失了。

    那人呢?麻姑着急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