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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旧日欢场半是苔

    如今,裴欢对着镜头,已经想不起来自己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

    当年她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傻傻地隐瞒了一个星期,不知道怎么开口。那种微妙的感觉让人坐立不安,她高兴,又觉得有点害怕,最终忍不住先和姐姐裴熙说了,两个女孩谁也没经历过,手足无措。

    最终还是裴欢自己鼓足勇气去坦白的,她想好一切,反正再有几个月她就到了法定结婚的年纪,这对他而言也该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但是华绍亭的态度竟然瞬间就变了。

    裴欢从来没见过他生那么大的气,她被吓得跑出去躲了好几天。随后,敬兰会在沐城几乎倾巢出动,只为了找回她,闹得谣言四起。

    最后她还是被带回去了,从小到大,她从来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那年海棠阁外一地雨水,裴欢踉跄着推开门,浑身都湿了。

    她苦苦地求他,他不动声色,不谈这件事,让她先去换衣服,目光冷得让她发抖。

    裴欢喉间发涩,怎么都想不到他竟然会是这种态度,那是他的孩子,他再冷血,好歹也是一条命。

    她还是太年轻了,绝望得没有办法,急得一口血冲上来,瘫倒在地上。最后逼得急了,她几乎是爬过去抱着他求他:“再让我任性一次……最后一次,留下孩子吧,求你了。”

    她什么都没了,脸面,自尊,那么多年被惯出来的脾气,只为她心里自以为是的爱情,全部都放弃,哪怕他不愿意娶她,哪怕他这么多年不是真的爱她都无所谓。

    那时候裴欢多傻,疯了一样地想证明她是爱过的。

    这孩子是个见证,曾经无悔,再见无怨。

    可是华绍亭却说:“别的什么都行,这件事不能由着你。”

    那个深夜,窗外刚下过雨。华绍亭坐在檀木椅上看她,那双眼睛悲喜不惊,却狠得让她心凉。

    她曾经恨不得赶快长大嫁给他,突如其来有了孩子,她偷偷欣喜,最后换来他残忍的否定。她真的不知道华绍亭有多狠的心才能做到镇定自若,把痛苦和屈辱烙在她心里,溃烂生根。

    再后来发生的事,让裴欢几乎死过一次。

    这世间多少情与恨,终须都归还,无谓多贪。

    她有多少委屈,已经想不清。

    如今有人让她演,她不是没经历过,而是已经麻木了。

    裴欢对着镜头,台词喊得淋漓尽致,眼前统统都是那一年的华绍亭。

    眼泪就在眼眶里,却根本哭不出来,她几乎浑身都在发抖,和对戏的男主角对峙。最后那一刻,眼泪恰到好处地往下流,一字一句地说着女主心里那些苦。

    “你以为什么都听我的就是对我好?可你永远不明白,因为爱你,我连一个女人最后的尊严都没有了。”

    这句话原本被处理成愤怒、发泄、痛斥,但裴欢这一次是压抑而平静地说出来的,眼神里不是恨,而是遗憾。

    遗憾自己还是爱你,至今无怨无悔。

    所有人都被裴欢突如其来的情绪镇住了,全场鸦雀无声,随着导演喊停,大家依旧沉浸在她这场戏里。

    很久之后,敬姐率先反应过来,为她鼓掌。

    那天裴欢很快收工,大家情绪高涨,拉着她晚上一起出去玩。

    她婉拒,心绪不宁,早早就回家休息。可是一进门却看到蒋维成坐在大厅里,竟然在等她。

    他还穿着大衣,裴欢以为他马上就要出去,刚走过去就听见他压着怒气问:“盛铃的事是你成心做的吧?”

    现在人都被雪藏了,裴欢也懒得和蒋维成再提:“我没想为难她,也没找人帮忙,那天是巧合。”

    “巧合?老狐狸带了那么多人能是巧合?好大的排场啊,真给你长足了脸!”蒋维成站起来盯着她,目光如遇蛇蝎,“盛铃不过是和我出去吃了两顿饭,你就找人来跟我对着干……裴欢,你真让我刮目相看,还以为你能和他老死不相往来呢。结果……这才几天,刚陪他睡完就找他撑腰了!”

    裴欢厌恶地推开他说:“你嘴里放干净点。”

    蒋维成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别装了吧,这六年你多清高的样子啊,一见他就什么都行了。”他看了看裴欢的脸,忽然对她口红的颜色很感兴趣,问,“这什么牌子,颜色不错。我买来送alice怎么样?”

    “随你。”她不知道蒋维成突然回来闹这么一出想干什么,转身想上楼,却听见他在身后说:“那片子上不成了,叫什么《不见的时光》吧?别白费工夫了。”

    “为什么?”裴欢回身看他。蒋维成却整理好外衣已经走到门口,无所谓地回身冲她笑了笑:“因为我撤资了,其他几个投资商都是跟着我才来的。alice最近听话,我答应给她投个新片子。”

    裴欢不说话了,站在楼梯上不动。

    蒋维成回身看她,那双眼睛格外温柔多情,他体贴地问:“生气了?”

    “你明知道我喜欢这部戏,我花了多少心思在剧本上!”

    蒋维成认真地点头,又有点苦恼地说:“可是alice比你年轻,比你听话。我让她玩什么花样她都答应……夫人,你要能比她还让我惊喜,你想演什么我都给你投。”

    “大度一点亲爱的。哦,对了,真生气的话,大不了你再去找他处理掉alice就行了。”说完他折回来,愉快地亲亲裴欢的脸颊说,“早点睡,我爱你。”

    他为了一个盛铃心里不痛快,回来找茬折磨她。

    裴欢逼着自己忍下来,蒋维成终于满意了,出门寻欢作乐。

    林婶刚从楼上下来,没听见他们之前的话,只看见蒋维成和裴欢亲昵告别的样子,她不好意思地低头提醒:“哎哟,少夫人,你该借这个机会让少爷留下来嘛。”

    裴欢不理她,到楼上用凉水冲脸,冷冰冰的水终于让她清醒了一点,心里不再那么难受。

    有的时候她时常会忘记,当年的蒋维成是什么样子。

    在裴欢最狼狈的那段时间,她赌气从兰坊出走,不能出现在任何和敬兰会相关的地方。

    她差点就要睡在大街上,第一次自己去找酒店,被人不怀好意地带走,是蒋维成替她解围。

    那时候他多耀眼,天之骄子。

    他站在明晃晃的酒店大堂里,跟她打招呼:“真巧,又见面了,我的车还等着你修呢。”

    裴欢当时像个刺猬,全身都是戒备,那几天的时间让她怀疑过全世界,却因为蒋维成的一个笑容,终于放松下来。

    他帮她开了房间让她休息,给她买了夜宵吃。小家伙一直被人捧在手心里,什么也不会,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保姆,什么都要替她考虑周全,连第二天的早餐都订好。

    夜里,裴欢蜷缩在被子里。蒋维成让她乖乖睡觉,他准备离开,裴欢忽然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想把你拐到手啊,娶回家做老婆。”他坦白得让人脸红,斜靠在门边上,诱惑力十足。

    裴欢骂他,却用被子蒙住脸。

    他笑得更大声。

    她闷在被子里说:“我怀孕了。”

    蒋维成很久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明白为什么裴欢会离家出走了,走过来把她从被子里揪出来,又把空调温度调高,确认她不会着凉,才坐在她床边说:“睡吧,我不走了。”

    “你……要干什么?”

    “怕你害怕,才多大啊,这种事……算了。”他忽然有点心疼,伸手揉揉她的头发,“总会有办法的。”

    他说得那么温柔,让裴欢几乎想哭,喃喃地说:“我马上二十岁了。”

    蒋维成叹气,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玩手机:“你自己还是个孩子。”

    那天晚上裴欢睡不着做了噩梦,哭喊着醒过来。蒋维成听见她喊了什么,过来哄她。

    他有双漂亮的桃花眼,笑起来的样子格外多情,看不出真假。他说:“别怕,我帮你留下孩子,好好睡吧。”

    裴欢根本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她再傻也明白,蒋维成不过是哄女人哄习惯了而已。

    她不当真,躲在被子里庆幸,那天她怕得要命,还好他没走。

    第二天,裴欢趁着蒋维成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偷偷跑了,她为了躲敬兰会的人,每个地方都不能久留。

    他们还那么年轻,最好的时光里,她离家出走,他风度翩翩施以援手,仅此而已。

    随后,三小姐的出走引起华先生震怒,兰坊成了人间地狱,入夜之后的沐城人人自危,最后她还是没逃过敬兰会的人,被带回家。

    没人知道裴欢回去后经历了什么,而裴欢也不记得蒋维成那句随口而出的承诺。

    蒋维成这辈子说过很多假话,所有女人都当真。他只说过一句真心话,可是听的人却一直以为它是玩笑。

    原来回忆没有想的那么漫长,不去想也不觉得快。一页翻过去的书,回头再看,不悲不苦,也不再为那些人事流泪,唯一的感觉只剩失落。

    裴欢擦干自己的脸,看着镜子里的人,慢慢给自己涂口红。

    这么多年,他们相背而眠,她竟然没有机会问问蒋维成,后不后悔。

    晚上,裴欢的手机一直响,全是敬姐的电话,她显然已经听到了撤资的风声,打电话过来。

    她不接,最后闹得睡不着更难受,只好起来接受女王的咆哮。

    敬姐果然用各种手段劝她和蒋维成服个软:“别倔了,那是你丈夫,他真不拿你当回事早和你离婚了!裴欢,听我一句,这种事我比你看得多。”

    裴欢不肯,只和她说:“周四停拍,还有两天时间呢,我喜欢这个戏,哪怕不能上也无所谓。”

    “祖宗,去好好哄哄他不就行了吗?男人就是这样,只要你肯顺着他一点,他立刻就心软了,这对大家都好啊!你费了多少心思,我都替你可惜!什么alice啊,小猫小狗啊……那些烂货都不重要!”

    裴欢欲言又止,停了好久才说:“他要真那么喜欢alice,我不想拦着他。”

    敬姐被她气炸了,骂人的话都想不出来,摔了手机。

    可是事情到了周四出现转机。

    投资方宣布撤资之后,峰老板的公司插手介入,新的投资方已经和剧组重新去谈,暂时不会停拍。

    敬姐看向裴欢的目光又多了一分深意。

    裴欢解释过,新拉来的资金和她没有关系,她谁也没找,可惜敬姐不信。

    全剧组的人都不信,连导演都开始对她格外照顾,和她说话越来越客气,专门包了休息室给她一个人用。

    裴欢无奈,只好接受,在休息室里等着敬姐帮她去拿衣服过来。过了一会儿外边有人,她开门,进来的却不是敬姐。

    来的人还很年轻,她穿了一身黑色的套装,精致又干练,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

    裴欢犹豫着想她的名字,不太确定地叫她:“顾琳?”

    顾琳冷淡地笑了一下,毫无客套的意思,她拉开门示意裴欢马上跟自己走:“华先生在对面的‘鸣鹤’,让我来接三小姐过去。”

    裴欢看了看时间,外边还在调光,还有一刻钟就要开始了,于是跟顾琳说:“你帮我跟他说一声,今天忙,让他先回去吧。”

    顾琳眼睛里闪过一丝嘲讽:“从来没人敢让先生等。”门边忽然过来好几个人,低着头喊她:“三小姐,别为难我们。”

    裴欢没动,看着顾琳的目光,心里有点难过。

    她当年和顾琳一样的年纪,也是这样——一心一意地喜欢华绍亭。

    裴欢笑了,当着顾琳的面坐下,一边拿眉笔画眉一边和她说:“你看,我就能让他等。”

    顾琳手下狠狠地攥紧,站在门边等裴欢补妆,以为她要跟他们出去了,没想到她竟然看了看外边说:“等我拍完这个镜头吧,现在走不开。”

    都是女人,裴欢看得出对方讨厌自己,顾琳被气得就要发作,却咬牙在忍。

    裴欢上场前换下自己的外套,正好经过顾琳身边,忽然低头问她:“你喜欢他吗?”

    顾琳狠狠瞪着她点头。

    裴欢笑了,她脸上化了淡妆,只有口红的颜色饱和度很高,衬得人格外明艳。

    她轻声跟她说,像用前生换来的经验:“那就不要怕他。”

    那场戏拍完,天都黑了,已经快到八点。

    敬姐本来开了车来准备送她回家,但从裴欢下场之后,她身后就一直跟着几个人,为首是个年轻姑娘,冷着脸也不说话。

    裴欢不用敬姐送了,对方不明就里地问:“那谁啊?苦大仇深的。”

    裴欢这才发现她和顾琳真的没什么关系能拿来说,于是她含糊地摇头。顾琳等着她换衣服,带人远远站在对面的墙边。

    敬姐没着急走,点了根烟开始评头论足:“小姑娘挺好看的啊。你哪找来的啊?哎哟,脾气也好,看她等你一天了,就这么站着……这别扭样儿真像你当年!让她跟了我吧,保准能红。”

    裴欢无奈了:“你去试试?拿枪崩了你。”

    “别别……祖宗,你又招来道上的人了?”敬姐听出来了,说话终于小声一点,回头问裴欢,“她看你那眼神可不对劲啊,恨不得掐死你呢。”

    裴欢笑了,又看了看顾琳说:“都说她像我,她比我聪明多了,将来不会吃亏。”

    敬姐啧啧点头,又叹了口气拍拍她肩膀,小声嘱咐:“我就不送你了,自己当心点,有什么事赶紧给我打电话,听见没?”

    “鸣鹤”是间茶楼,就在街对面。

    华绍亭以前很爱去,那里人少,环境雅致,再加上他格外喜欢老板亲手泡的大红袍,裴欢陪他去过不少次。

    六年不见,很多事都被磨平,直到“鸣鹤”变成路边的一栋普通建筑,她甚至没注意到今天这场戏离它这么近。

    顾琳引着裴欢到了二楼的雅间外就走了。

    裴欢直接推门进去,华绍亭坐在一张仿古的躺椅上,好像本来在处理什么事,但他面前矮几上的屏幕已经暗了。

    他正闭着眼,似乎累了,裴欢进去他也没有反应。

    她走过去轻声喊他,华绍亭没动。

    裴欢盯着他,雅间里暗香袭人,静得出奇。她心里一沉,慌张地低头推他:“大哥?”

    华绍亭终于出了一口气,揉着额头睁眼,正对上裴欢一脸紧张,他抬手摸摸她的脸:“眼睛不舒服,闭眼坐一会儿就睡着了……怎么了?”

    裴欢坐到他身边,觉得不太对劲,华绍亭不会警惕性这么差,她从小就知道他睡觉轻。

    可是她不敢问。

    气氛忽然软下来,倒退回旧日里,裴欢一句硬话也说不出,依旧握着他的手,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我今天忙,刚收工,你怎么还没走?”

    华绍亭站起来动了动,然后懒懒地仰倒在躺椅上,刚好把裴欢拽到怀里。他刚醒,眼神里带着一点倦,盯住她的目光就有三分危险,像算计着猎物的狐。

    她趴在他身上,莫名开始不好意思,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个眼神能让她从耳后烧起来。

    裴欢开始挣动,明明刚才还在担心他,现在尴尬了又别过脸,这别扭的小样子和当年一模一样,看得华绍亭心里一热。他轻轻地咬在她耳后,声音模糊:“你不来,我哪敢走啊。”说着他就捏住她下巴,故意沉下声音说,“你今天该罚。”

    裴欢大衣里只穿了一条针织长裙,他手凉,顺着她的袖子往里探,那微妙的暧昧感觉逼得裴欢直往后缩,想说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只憋出一句:“外边都是人。”说着推开他的手要坐到一边去。

    华绍亭动作比她快得多,揽住她的腰,重重把她摔回躺椅上,裴欢闷哼一声,拦着他的手:“别,你找我就为……”

    她的衣服被他拉开,这种地方让她格外敏感,又不敢大声,只好弓起身像只猫似的躲。裴欢这示弱的样子让他心满意足,一点也不肯放过她。他进去的动作让她整个人都软了,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这还是在外边……裴欢害怕得咬他肩膀,他好言好语抱着她哄,她眼泪都快被逼出来了,还不敢死命挣扎,生怕动静大了外边有人听见,最后她捂着嘴被逼急了,无声无息地哭,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华绍亭轻声笑,得逞地吻她:“罚你不许出声。”

    最后,华绍亭似乎不肯饶了她,反复问蒋维成和她到了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