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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有个上小学的孩子,她趴在地图上看了一阵,突然抬起头来对老师说,我觉得长江更像一条蜈蚣,那些大大小小的支流就是蜈蚣脚。同学们哄地一声笑起来,老师一愣,随即点头:这个比喻虽然不太文雅,但还比较独到。孩子笑了,书上总说长江像一条巨龙,但她从没见过巨龙,她只见过蜈蚣。

    这个孩子叫小鱼,她跟外婆姓,叫麻小鱼。小鱼不顾同学的哄笑,继续趴在地图上寻找叫雾河的那条腿,她找了很久,直到两眼发花,也没有找到,她又跑去问老师。老师说,在你看来,雾河很大很大,但在地图上,它却很小很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小鱼一听,眼里就开始起雾,她不明白,这么大一条河,大轮船都可以开进来的一条河,怎么就给忽略了呢?如果雾河给忽略了,那么雾落是不是也给忽略了呢?她赶紧回去再看地图,果然,她没有看到雾落两个字。

    其实雾河真的很大,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河里有一种鱼,常常在夜里发出类似婴儿哭叫的声音,惹得许多正在喂奶的妇女扔下自己的孩子就往河边跑。人们说,那种鱼是古代的鱼,现在,那种鱼再也没有看到过了,这事足以说明,雾河是一条历史悠久的河流。关于它的源头,当地的说法有很多种。有些季节,雾河变得又细又浅,像一根掉在地上的白线头,这时就有人来说,雾河是从我们那边的泉眼里流出来的,我们的泉干了,雾河也就断流了。有些季节,雾河突然变得浑黄,像一条刚刚出山的大蟒,胡翻乱滚,毁了不少庄稼和良田,这时又有人来说,雾河是从天上来的,有人看见某座山上挂着三吊水,高耸入云,不见来处,且声若轰雷,百里之外,清晰可闻。更多的时候,雾河安安静静,一阵风吹来,河面上仿佛撒满了碎银子,几个采草药的人往深山里走了一趟,回来时如梦初醒地告诉大家,雾河是从远方一个石洞里流出来的。有人问,石洞里的水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聪明人,他对大家说,知道吗?地球表面的四分之三都是水,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相连的,顺着那石洞走下去,说不定就可以看到海。当然,没有人想要顺着那石洞走下去,因为没有人相信他的理论。他们嗤地一笑,心想,世界怎么可能是由水组成的呢?世界应该是由陆地组成的,就是他们脚下实实在在的陆地,他们看到的陆地远远比水多得多。

    多年以后,在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中,这个聪明人坐着自制的木筏,趁势卷入他心目中相通相连的大水,谢天谢地,他以为这次终于可以看到他一直向往的大海了,结果,他只不过被冲到一个叫雾落的小城。后来,他进了雾落的船厂,他发现,只需半个月时间,船厂造出来的船就可以四平八稳地开进海里,他一下子失去了去看海的热情。再后来,他因为几只鱼虾在雾河里出了事,他一下水就莫明其妙地失去了控制能力,秤砣一样直直地沉入水底,他的鱼篓子却若无其事地浮在水面上,踏着波浪一步一顿地向东漂去。

    现在,他的大他十岁的妻子麻姑带着两个女儿和一个外孙女,继续在雾落活着。那个认为长江像一条蜈蚣的学生小鱼,就是麻姑的外孙女。

    天刚麻麻亮,麻姑家就传来叮里哐啷的声音,不用问,这天不是三十号就是三十一号。每个月的最后一天,是麻姑一家四口去医院的日子,因为每到这一天,麻姑的脚痛病就会按时发作。

    那叮里哐啷的声音是她们在改装一把竹躺椅,要在两边扶手处各绑一根杯口粗的三米长竹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麻姑,全家三口一起上阵,手忙脚乱弄了近一个小时,才把两根竹杠绑在合适的位置。一切准备停当后,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吃出发前的早餐。麻姑不吃,她要等到中午才吃一天中唯一的一顿饭。她坐在她们旁边,饶有兴味地打量那张躺椅,还有铺在椅面上的大红绒毯,多么像一顶整装待发的婚轿。

    八点,晨雾渐渐散尽,改装过的轿子小心翼翼地抬了出来,紧接着,麻姑也

    被两个女儿架了出来。她推开她们的手,自己坐了上去,双脚小心地搁在横杆上。也许是因为疼痛,也许是想专心享受这份节日般的待遇,麻姑表情矜持,不言不语。

    太阳不太,麻姑却撑开了一柄细花阳伞。抬轿子的人蹲下去,一,二,三,轿子稳稳地升起来,移动起来,多年的竹躺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抬轿子的两个人,前面是小女儿阿水,后面是大女儿阿山。外孙女小鱼,也就是阿山的女儿,拎着那把跟随麻姑多年的弯嘴茶壶,紧紧跟在轿子旁边。多年以来,麻姑习惯于一天吃一顿饭,每隔半小时喝两口绿茶。

    还在很久以前,麻姑从一个在家修行的居士那里得知,人一生可吃的粮食是个定数,从你出生那天起,你这一辈子可吃的粮食就已经给你称好了,吃一顿就少一点,一直到把你的定量吃完,你的死期也就到了,没有饭吃了么,不就得死?她很晚才生下这两个女儿,她不想她们年纪轻轻就没了娘,她想多活几年,想来想去,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开始削减自己的饭量。刚开始,她每天坐在晚饭桌边一米远的地方,听着她们欢快的咀嚼声,看着她们动个不停的花朵般的小嘴,忍受着腹中的巨大肠鸣,心中充满了骄傲和自赏。她没有告诉她们真相,她只是说,她得了肠涨气的毛病,吃了晚饭就睡不着觉。时间一长,她的肠鸣慢慢没有了,她对一天中的早饭和晚饭不再渴望,到后来,她甚至彻底失去了吃饭的兴趣。

    但与此同时,她多了一个爱好,她喜欢挖空心思做东西给人家吃。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在婆婆的逼迫下烧全家人的饭菜,稍有看不顺眼的地方,就会遭来一顿打骂,打骂越多,她的厨艺便进步得越快。后来,烧饭渐渐成了她的全部责任和事业,再后来,烧饭成了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绝活,她的手艺简直炉火纯青,匪夷所思,所有土里长出来的东西,包括狗尾巴草,所有的飞禽走兽,包括空中的麻雀,地上的蚂蚁,在她眼里都是可吃的菜肴。她烧菜不像别人,要在腰间系上一条围裙,在胳膊上戴上防水的袖套,她什么也不用,连衣袖也不用卷起来,她甚至可以不用砧板,她可以在手上切萝卜切黄瓜,切豆腐切年糕,可以用一只手打鸡蛋,可以用两只手代替锅铲,赤手空拳在锅里辟里叭啦做煎饼。一顿饭做下来,她身上干干净净,不沾一点油腥和水渍。等大家围拢到桌边吃饭时,她却洗洗手,拢拢头发,搬一把椅子,坐在离饭桌一米开外的地方,一双因为消瘦而深陷的眼睛,挨个挨个打量吃饭人的嘴。家里人慢慢习惯了她的怪僻,客人就不行了,没有一个客人在她的打量之下,还能平心静气地吃完这顿饭,他们不是匆匆吃完,放下碗筷,就是如坐针毡,再三邀请她去跟他们一块吃。她当然不会破例,于是就推推拉拉,闹闹嚷嚷,不得安宁。最后一个人离开饭桌的时候,麻姑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收拾碗筷。阿水曾经偷偷观察过她,她很奇怪一个不吃饭的人,对洗碗却有着难以解释的热情,她以为麻姑会趁洗碗的机会,偷偷捞点什么东西放进嘴里,她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如此坚决地拒绝食物的诱惑。但她失望了,麻姑真的没有偷吃,她看食物的眼神,跟看厨房里的砧板和菜刀没什么两样。

    但麻姑的脚疼病实在是太奇怪了,有段时间,她们疑心她的疼痛是假的,因为每当疼痛发作时,她的一双脚看上去不红不肿,与平时没什么两样,连医生都说不出个名堂,而且,她一上路,就东张西望,精神抖擞,完全不像刚才那个呼天抢地的病人。她们开始怀疑,她不过是借这种方式,让她们抬着她出来走一趟。

    无论如何,她们决定试探麻姑一回。但第一次试探,麻姑就把她们吓出了一身冷汗。到了那天,麻姑照例躺在床上,表情痛苦地喊:疼啊!疼啊!当她发现担架迟迟没有抬过来时,她的脑袋不停地在枕头上甩过来甩过去,盘得好好的发髻弄得一塌糊涂。起初,大家以为她实在疼痛难忍,后来才发现,那是因为愤怒,她蹬掉了阿山拿来的止痛酊,打翻了阿水给她新沏的上等绿茶,还咬紧牙关拒绝了小鱼给她的云片糕,她一辈子都吃不厌这种又甜又软的东西。她闭着眼睛,皱着眉头,一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样子。她每叫一声,三个人就跟着震颤一下,阿山做了个畏惧的表情,阿水把头轻轻一摆,三个人重新坚定下来,她们决定再也不上她的当了,她们一定要把她这个习惯改过来,在这个三代全是女人的家里,要想抬一个太婆出去走一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麻姑突然安静下来,张开嘴轻轻喘息。她们以为这次发作终于过去了,正当她们交换欣喜的眼神时,麻姑大叫一声:我要铁丝!小鱼赶紧奔向阳台,那里集中了她们家所有的废品,塑料袋、麻绳、电源插座,电灯泡、包装带等等,这些东西总在关键时刻发挥着无比重要的作用。小鱼在那堆废品里找了根铁丝,擦得干干净净,跑过来递到麻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