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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在江边发现阿水的那一晚,小鱼一直无法入睡。一直以来,她以为她已经忘了那件事。

    其实自从听见水面上传来那种响声时,她就有点意识到了,但她不能对麻姑说她想到了什么,她在麻姑眼中还是个孩子,她只能乖乖地听她的话,跑到街上去叫人。

    那年,小鱼突然想要去学游泳,可她们家没男人,麻姑就把她交给一个街坊,那人原来是一个走村串户的木匠,麻姑的男人还在世时,看中了他的手艺,还有他亮晶晶的眼睛,觉得他一定会是个聪明的木匠,就把他留了下来,并且推荐给了木器厂。他留下他其实是有私心的,他想起了幼年夭折的儿子,他一直在怀念那个儿子,如果他还在,大概也跟他差不多大了。可他没想到,这人进了木器厂没多久,就给自己找了个老婆,从此就把自己的贵人丢在一边,埋头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麻姑的男人失望了一阵,就一头扎到象棋里边去,什么也不想了。他死后,木匠似乎才猛地想起他的好处来,经常过来问候一下麻姑,看看这个小小的女儿国可有什么力气活让他做,这样一来,两家的关系又慢慢热络起来,逢年过节都有来往。小鱼叫他王叔。

    王叔很热心地把她带到河里,伸出手臂托在她的肚子下面,像托着一条撒欢的大鱼。不到一个星期,小鱼就学会了游泳。

    他说小鱼,你真是个聪明孩子。他捋了一把小鱼水草般的头发,那张鲜嫩的小脸上,长长的睫毛像浇过水的禾苗,越发显得生机勃勃,旺盛无比。小鱼调皮地冲他笑着,眨巴着眼睛,她越来越喜欢王叔了,他不仅教她游泳,还给他摘来许多野山霉,吃得她小嘴通红一片,他还给她买棒棒糖,硬棒棒的淡绿色小人头含在嘴里,小木棒露在外边,腮边鼓起个一个圆圆的大包。小鱼一直非常向往这种享受,但她没有钱买,麻姑从来不给她钱,麻姑说小孩子不需要钱。她的第一块棒棒糖是王叔给她买的,他根本不用问她,就知道她喜欢棒棒糖,知道她喜欢那种淡绿色的小人头,她觉得王叔真懂她,比任何人都懂得她。那块棒棒糖,她从街上一直吃到河边,呛进去的河水都甜滋滋的。

    王叔想要把小鱼带到河中心去,小鱼吓得大叫起来:我不去,水太深了,我不敢。

    有我在,你怕什么?王叔不由分说,托着小鱼往河中心游过去。

    那是傍晚,大雾慢慢从天上洒下来,从树上冒出来,从地上升起来,不一会,天边就变得混沌一片,游泳的人纷纷上岸去了,回家吃晚饭去了。小鱼说我们该回去了,再迟一会就看不见了。王叔说今天我们游到对岸,从桥上回去吧。一想到要游过深水区,直抵对岸,小鱼顿时激动起来,尽管已经有点累了,但她还是奋力划着,她想创个记录,一口气游到雾河对岸去。

    他们很快就游过了深水区,眼看就到浅水区了,就快上岸了,小鱼大声欢呼起来:噢,我游过雾河了!我游过雾河了!王叔冷不防一侧身,在水中将她抱住,开始胡乱亲她,同时揉捏她小小的身子。她一慌,呛了一口水,吓得大喊起来。

    他说,听话,要听话,不要慌,一慌我就管不了你了。

    他不知何时已褪去了自己的短裤。小鱼这时已乱了方寸,完全不会游了,只能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任凭他摆布。他轻而易举就褪去了她的泳衣,她像只剥了皮的青蛙,落在他的手里。

    有东西在拨开她的身体,疼痛让她张开嘴,却没有声音,她不敢出声,她被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感压迫着,她怕被人听见,又怕一不小心掉进无底的深渊,被鱼儿吃得百孔千疮,很多从水底漂起来的人都是这样的,不是没了眼珠,就是没了鼻子。她想逃离他,却又无可奈何地抱紧了他。

    当她上岸时,身体的疼痛已经消失了,但她仍然觉得迈不开步,她怕人家看出她身上的异样,跟来时相比,她感到自己已有了很大不同。她低着头,歪歪扭扭地走在他的前面。幸亏大雾已经降临,像一块遮羞布,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她,把她送回家中。她的第一个感觉是,千万不能告诉麻姑,她知道,这是麻姑最不喜欢听到的事情。她经常对小鱼念叨:女儿身,赛黄金。她懂得她的意思。可她却在这么个说不清楚的时刻,偷偷摸摸把黄金掉在河里了,她再也不值钱了。

    晚上,她用很长时间来洗澡,她觉得自己肯定很脏,她不知道他放了些什么东西到她身体里去了。她甚至想过用刀来划开身体,拿清水狠狠冲洗一遍,再把身体合上。她真的拿来了菜刀,刀锋接触到皮肤的一刹那,她彻底清醒过来,她做不到,那太疼了,太可怕了。她丢下菜刀,蹲地盆里,轻轻地哭泣。她想,既然她洗不掉,她以后就只能偷偷掩着这个秘密了。她边哭边回想当时的情景,幸亏那时雾已经上来了,河边没有什么人。

    那天晚上,小鱼突然莫明其妙发起烧来。没有任何感冒症状,只是发烧,她软软地躺在床上,像一条死鱼。一开始,麻姑没怎么在意,她觉得小鱼的身体一向很棒,那年的痢疾她都挺过来了,这点小小的发烧也不过是小事一桩。等她忙里忙外忙了一天回来,发现小鱼仍然躺在床上无声无息,伸手一摸,才发现小鱼浑身烫得像一只刚刚从炉子上端下来的蒸锅,她这才慌了,她知道高烧是很危险的,重则致命,轻则致傻。

    她手忙脚乱地准备了一番,找出一件小鱼的衣服,旗帜一样举在手里,在小鱼常走的那几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走,一边走一边呼喊小鱼的名字,但她那天总是找不到感觉,走了很久,衣服仍然不过是衣服,没有份量,没有阻力,她就知道,她的招魂是不成功的,她什么东西也没招到,她想,问题肯定没出在街上。她这才想起来,小鱼去过河里,对了,她一定是在河里把小魂给丢了的。她举着衣服来到河边,没走几步,她就有感觉了,手上的衣服像慢慢浸透了水似的,越来越重,到最后,她两臂酸软,举不动了,只得将衣服收起来,抱在怀里,像抱着小鱼一样,一边往回家的方向走,一边唤着 :小鱼回家咯!小鱼跟外婆回家咯!

    按说,这样的事麻姑并不是第一次做了,但这一次,连她自己都感到很意外,她抱着衣服,才喊了两三声,突然觉得鼻子里面酸酸的,她竟然哭了起来。她摸摸小鱼的衣服,像摸着小鱼的脸。她哭得更凶了。

    第二天,小鱼的烧真的退下去了,她从床上坐起来,两只凹陷下去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麻姑。她说,我昨天梦见你了,你抱着我,你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麻姑看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