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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没过多久,阿水和她倒霉的初恋情人在小河里*的故事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他们很简单就搞清了那两个人的身份,因为他们缴获了两套衣服,他的证件在口袋里,她的钥匙圈上有镶在塑料盒里的小照,也许他们说不出她的名字,但他们都知道那张漂亮的脸。

    尽管有“雾落阳光”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人们仍然无法原谅这一对男女,他们甚至开始怀疑“雾落阳光”是否是一个大骗局,是否是这对不知廉耻的男女用来积聚财富的卑鄙手段。他们甚至准备提前割开捐款箱,拿回自己捐出的钱。他们真的来到政府门前,黑压压地坐了一片,他们说,是政府鼓励他们出来捐款的,让他们把自己的血汗钱捐给这样一对狗男女,难道政府也鼓励他们通奸?鼓励他们打着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幌子出来骗钱?难道这种道德败坏的人也是可以信任的?他们现在不相信那个什么计划了,也不相信政府了,他们只相信自己的钱,他们要拿回自己的钱,哪怕把这些钱拿回去喝酒呢,他们愿意,他们也有这个权利。坐了很久,政府大院里出来两三个表情严肃的人,站在他们中间的那一个说,“雾落阳光”与这两个人的行为是两码事,就算他们个人有什么不当的行为,但他们的事业是经过了多方论证的,是正义的,也是善举,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打个比方,你在家里不够孝敬老人,或者欺骗了自己的爱人,或者偷偷拿了人家的东西,但你种出来的粮食还是可以吃的,你种的粮食并不会因为你的错误行为而有任何变质。那个人的话刚一说完,底下就哄地一声笑了起来,静坐了几个小时的严峻气氛毁于一旦。那个站在中间的人继续说,幸亏是我,我理解你们,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要是别人,早就通知公安局把你们抓起起来了,为什么呢?因为你们今天是拿着武器坐在这里示威,这是什么性质呢?话音刚落,那些人马上嗖地一声,把所谓的武器藏进怀里,他们没想到,原来准备拿来割开捐款箱的工具,在官员的眼里竟成了武器,这太吓人了,他们可没准备做那种大事,他们只想打开捐款箱,拿回自己的钱而已。而且他们的工具也十分可笑,无非是些菜刀和锯条什么的,他们知道这些东西打不开那个金属的捐款箱,但他们总要做做样子,他们不能空口说空话。他们纷纷站起来,三三两两往回走,边走边议论:还是回去吧,跟政府打交道,不是这么容易的,弄不好就误会了,武器?!那可不是好玩的,要掉脑袋的,为这点钱掉脑袋,不划算。

    尽管如此,“雾落阳光”委员会还是决定提前行动,他们觉得,只有让工程尽快动工,让雾落尽快温暖起来,光明起来,才能打消这些人的愤怒和怀疑,也才能挽回“雾落阳光”日渐下跌的人气,以及秦自清总指挥渐渐化为乌有的威信。

    阿水又一次成为全城的焦点人物,这是继她当年和海市佬的私奔事件之后,第二次成为全城的议论中心。这一次,麻姑表现得惴惴不安,说到底,私奔只丢自己人的脸,而通奸,丢脸的还涉及到另一个家庭,另一个女人,她知道这事是不会平平静静地结束的,一天不爆发,她就一天放不下心来,可偏偏那爆发的日子迟迟没有来临,每天每天,她简直生活在紧张的等待和盼望当中。

    要命的是,阿水也不出现了,家人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到阿水了。刚开始,麻姑还希望她能回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她讲个大概,现在,她已经不想听了,偶尔溅到她耳朵里来的唾沫星子,已足够让她明白整件事情。她吩咐家里人,谁也不许到她那边去。她厉声说,不许她进我的门,也不许你们去看她,你们谁要是去见了她,就不要回来见我。麻姑一夜之间老了,本来是麻麻黑的头发,突然变得满头雪白,蓬蓬松松,似乎头发变白的同时,也变轻了,远远看去,像顶着一头风雪。

    有天天还没亮,麻姑就起床了,她一声不吭地在屋子里走了几个来回,就到外面找来了几个农民模样的人,叮叮当当地装了三个钢窗,铁门上也另加了两块大铁皮,屋里顿时变得像个鸟笼,阴暗了许多。做完这些,麻姑长舒了一口气,安安稳稳地坐进那把老藤椅,端起她每天必喝的绿茶,说这下好了,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扔砖头进来了。

    阿水却跟小鱼偷偷地通起了电话。她每次都在电话里不厌其烦地问候麻姑的身体,吩咐小鱼一有情况,马上通知她。她甚至在电话里哭了起来:我知道,她是最心疼我的,她心里肯定比我更难受。她要小鱼开导麻姑,那件事算不了什么,人们谈一阵,慢慢也就淡忘了,接受了,就像当年,她跟那个海市佬跑了,肯定也是弄得沸沸扬扬的,可当她回来的时候,人们看她的眼神,并不见得有什么恶意,很多事情,当时看来惊天动地,过后来看,不过是小事一桩,谁年轻时没做过一两件蠢事呢?你问问外婆,你让她想想自己,你问她做没做过什么蠢事?

    她讲着讲着,又滑向了她的爱情。她说,我那个倒霉的初恋情人,他可真是倒霉透顶,他的老婆也知道了那件事,跟他在家里打了一架,把他的脸抓伤了,鼻子也打破了,还扬言要趁他睡觉的时候劁了他。要不就干脆杀了他,然后再把儿子绑在背上,一起跳楼。

    她最后神秘地告诉小鱼,她已经没在自己家里住了,她现在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因为她不想被他的老婆泼一脸硫酸,她亲眼看见他老婆提着一个装可乐的大瓶子,满街找她,还在她家楼下守了大半夜,最后饮恨而归。

    小鱼紧张起来,哆哆嗦嗦地说,你赶快走吧,出去躲一躲,等她慢慢消气了你再回来,反正你在外面又不是不能生存。

    在外面生存是没问题,但我不能走,我走了他怎么办?他见不到我会发疯的,我也不能见不到他。再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正在跟她谈离婚的事,现在是黎明前的黑暗,熬过这一段天就亮了,一切就都好了。再说,我怎么能在最危急的时候离开他,让他一个人去担当呢?不管会遇到什么事情,不管是什么结局,我都不能躲出去,我得在现场,我得跟他在一起,我敢作敢当,我不要做胆小鬼。

    阿山越说越激动,小鱼却笑了起来:小姨,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一定得告诉我,免得哪天你遇难了,我去报案,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阿水在那头哈哈大笑:他大名秦自清,以前在外贸公司上班,现在自己做了老板,开了个火锅城,就是那个天牛火锅。

    小鱼想起来了,那是雾落最大的火锅城,每天黄昏开始,直到次日清晨,天牛火锅几个火焰般的大字一直在商场楼顶上熊熊燃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楼上着火了。

    小鱼算是知道阿水喜欢什么样的人了,她从不喜欢规规矩矩的人,她喜欢的人多半像天牛火锅几个字一样,处于熊熊燃烧的状态。她的第二任丈夫,小鱼未曾见面也不必再见的姨夫,据阿水自己讲,那真是个大刀阔斧的男人,他是做海鲜生意的,二十岁以前在海上捕鱼,二十岁以后,主要是把东部沿海的海鲜贩运到全国各地,二十三岁开始抽雪茄,一根雪茄至少抵得上麻姑的小吃店三天的营业额。阿水认识他的时候,很多大城市都有了他的连锁商号,用她的话讲,哪里有大型水产市场,哪里就有东海海鲜四个深蓝色的大字。

    小鱼对那四个字连一点想象的兴趣也没有。雾落还没有阿水所讲的大型水产市场,小鱼也没有见过海鲜,更没吃过海鲜,海鲜跟曾经存在过的姨夫一样,在她心中十分遥远,简直毫不相干。至于他们分手的原因,阿水至今讳莫如深。她只是说,他那个人,脾气也太大了,都是钱把他惯坏的,自尊心强,疑心又重。倒是当年那个开理发店的海市佬,阿水说起他来还有点滔滔不绝。她说,要想考察一个人,一定得把他放在不同的地方看。在雾落的时候,怎么看都觉得他是人尖子,了不得,可一回到海市,才发现,他们那里基本上都是他这个样子的,他在那里一点都不起眼。而且思想僵化,理发是个时髦的行当,你一天不紧跟时代,你就落伍了,就没有生意了。他后来又到其他地方去开店,生意明显就不如人家,生意一差,人也就没了精神,一个男人没了精神,就像女人没了爱情。

    一个下雨的傍晚,麻姑正在家里沏她一天中的第三杯绿茶,门被人敲响了。麻姑警觉地问:谁?门外的人回答:抄电表的。麻姑想也没想就拉开了门。

    一个女人轰地闯了进来。这是个瘦弱的女人,如果不是那个表情,她其实算得上是个娟秀的女人,她的表情实在是太可恶了,睁圆的眼睛,还有弓起来跳个不停的眉毛,都让人想起吐信的毒蛇,正在松驰的嘴巴因为激动变得灰白,神经质地抽搐着。她指着麻姑的鼻尖,尖声喊道:你那个不要脸的女儿呢?你把她藏在哪里,给我交出来,告诉你,你今天不交出来我是不会走的。

    她砰地砸了一下桌子,把自己狠狠地掷进麻姑的老藤椅。麻姑似乎不习惯人家坐她的椅子,长期以来,那把藤椅一直是她的专座。她紧张地看着那个人,像在估量她心爱的椅子能否承载得起客人的重量,那人当然没有心情注意麻姑的表情,她坐在上面,不停地扭来扭去,每说一句话,她的拳头就在桌子上使劲地砸一下,麻姑的绿茶在杯中晃个不停,像惊恐的波涛。冷不防,她大叫一声,手臂跟着呼撸了一下,麻姑的茶水恼怒地跳荡出来,茶杯在桌上滚动了几下,当地一声掉到地上,破了,碎瓷片迸得满地都是。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麻姑站了一会,蹲下去捡瓷片,一片一片叠着,拿在手里。有一片在那人的脚边,麻姑犹豫了一下,向那只脚伸出手去。那只脚穿着黑皮鞋白袜子,看上去像两只惊慌的鸽子,随着她的嚷嚷,跳上跳下,惊恐不安。麻姑的手有点发抖,就要碰到瓷片时,有一只鸽子突然受了惊吓似的,呼地飞了起来,碰在麻姑的头上,又被麻姑的头狠狠地弹了回来,落到地上。麻姑闷闷地叫了一声,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