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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王叔的木器厂终于开张了。

    剪彩那天,小鱼随着贺喜的人流来到河边,她看见王叔穿着西装,在人堆里走来走去,兴奋得满脸酡红。他身后还有一个描眉画眼的女人,咋咋乎乎地一直跟着他。人们说,那是木器厂的办公室主任,王叔的秘书。

    小鱼一直在盼望着这个日子,王叔说过,等我开业那天你来吧,那天肯定会有人送红包来的,我会从红包里抽出一部分,让你拿去上学。这也是他们计划了很久的事情,离雾落五百多里的一个城市,那里有王叔的一个好朋友,他在那里替小鱼找好了学校,只等小鱼带钱过去,随时可以入学。以后,王叔想见她了,也可以到那个地方去。王叔说,我把你送出去,让你的翅膀慢慢变硬,慢慢离开我,飞到别人那里去。每当他说这些,小鱼就狠狠地瞪他一眼,表示她不是那种人。王叔却固执地说,你迟早会是别人的人,这我知道,你放心,我会放你走的,我不会拖住你的。有一次,他居然把小鱼说得哭了起来,她说我不出去了,我也不到日杂山货店去了,我到你的木器厂来,我们成天在一起,这样你就知道我会不会离开你跟别人走了,我不想跟任何人走。

    快别傻了,你一定要出去,你要像你的小姨那样走出去,尽管她没在外面学成什么本事,但她长了见识,我们雾落人就是见识太少了,外面的人才慢慢忘了雾落这个地方,忘了我们雾落人,你一定要出去见识见识。王叔推开她。当他变得严肃起来的时候,她就有点想哭,但她哭不出来,她只是有点难受而已,远远不是伤心,所以她哭不出来。

    客人都走光了,鞭炮也停歇了,满地都是红红的碎屑,红通通的花蓝列成两行,八字形摆在木器厂门口,有些花枝耷拉下来,纸条翻飞,看上去像个唱了一天的戏子,撩开戏服,很随便地歪在人去楼空的院子里打盹。

    小鱼静静地躲在一棵树后。透过那扇崭新的铝合金大窗户,屋里的情景放电影一般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看见一些人陪伴在王叔左右,尽管天已经黑下来了,但他们似乎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处理完毕,那些半身人像不停地晃来晃去,小鱼看着他们,突然有种很怪异的感觉,王叔离她很远,远在另一个世界里,他是如此陌生,跟她毫不相干,就像她从来都不曾认识他一样。他跟那些人在一起,和跟她在一起,完全是两种表情,她不知道哪种表情是真的。她对自己说,也许是距离的原因,等她待会儿站在他的面前,坐在他的怀中时,这种感觉会自动消失的,她现在之所以觉得他陌生,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远距离地看过他。

    他们终于忙完了,那些人大声说着话,一个一个走出来,脚步声匆匆消失在大门外。小鱼正想进去,王叔也披着衣服出来了。小鱼轻轻走上去,悄没声地站在他面前,他被她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了很久了,屋里一直有人,没敢进来。

    他们看见你了吗?王叔四下张望起来。

    小鱼摇摇头。

    王叔想了想,打开门把她让了进去,问她:你来干什么?我没叫你今天来呀,我今天忙死了,现在才有空坐下来喘口气。

    他一直不开口提那件事,小鱼实在忍不住,只好自己说了:是你让我今天来的,你说过的事,上学的事,红包的事,你忘了吗?

    没,没忘,怎么会忘了呢?但是很不巧,我没想到这些人这么吝啬,花蓝倒有一大堆,喜钱却没有多少,而且这点钱还被办公室主任拿在手里,我一时还拿不到。

    办公室主任还不是听你的吗?

    也不能这样说,麻雀虽小,肝胆俱全,木器厂也是有制度的,任何人都不能随便动用公款。

    小鱼瞪着他,她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她一直以为,她今天来到这里,一定可以拿到一笔钱,明天就可以去山外上学,她甚至在昨天就找出了要带走的书包和课本。她有点懵了:那怎么办?是你自己说的,你说你出钱让我到外面去读书。她看着王叔猝不及防的脸,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就像天突然黑了下来,什么也看不见。

    是呀,我是说过,但有时候,事情不能完全按照你想象的那样发展,它自己跑偏了,我也没办法,我现在只能说,我会尽量去努力的。

    小鱼哭了起来:既是这样,我当初就不该听你的,我不想退学,我想读书。

    小鱼,这可怪不得我,你要搞清楚,当时并不是我把你从学校硬拖回来的,是你自己决定的。

    你不答应我送我去外面上学,我肯定不会退学。

    小鱼,我们说话要讲良心,你还记得你从学校回来的当天,我怎么对你讲的吗?我说你要想好,这可是你一生当中的重大决定。你说,我都想好了,大不了不上学了,那么多人没读书也活得很好。你是不是这样说的?

    那不是假设吗?是在万一不能出去上学的情况下。

    现在你应该知道了,有时候,人偏偏就会碰上那个万一。

    小鱼慢慢从抽泣转为大哭。王叔坐在一旁,有些心烦意乱。他说,你不要哭了,我也没说事情就一定办不成,我们过段时间再说这件事好吗?过段时间,等我的第一批产品卖出去,肯定可以大赚一笔,到那时,我抽出一笔资金来,送你去上学,还不是小事一桩。

    小鱼哭着哭着,突然想起了吕阿姨说过的话:在三种情况下,男人的话不可信,一是酒桌上的话,二是你生气时哄你开心的话,三是你伤心时替擦干眼泪的话,除非他有白纸黑字落在你手里。她也不知在脑子里转了个什么弯,竟脱口而出:那你给我写个*,说你卖了产品让我出去上学。

    什么?我凭什么给你写*?我又不欠你的,我欠你的吗?小鱼,我问你,你觉得我欠你的吗?你仔细想想,我不欠你的,这么多年来,我们都是情投意合,你情我愿,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欠不欠的。

    小鱼又哭了起来。王叔还在说,小鱼,我对你很失望,打什么*!你小小年纪,在哪里学得这么市侩?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这才几天,你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我真的对你感到很失望。

    小鱼哭得更凶了,她被他冤枉,还在被他继续冤枉下去,而她无从辩驳。

    如果是这样,小鱼,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再来往了,我对你负不起责,也不想再耽误你,你今后好自为之吧。

    王叔说完就要走。她多么希望他能过来抱她一下,像以往一样,只要他过来抱她一下,她就原谅他算了,也不要他打什么*了,就按他说的,等他第一批产品卖出去后再谈这件事。可他没有过来抱她一下的意思,他站在门边,伸出一只手,做了个往外走的姿势。她一动不动,像根柱子,他这才没好气地过来拉她,他也不拉她的手,只是捏住她的一只衣袖,说走吧,回去吧,回去晚了,她会盘问的。

    以前,你哪一次都比今天回去得晚,怎么没听说她要盘问你呢?

    小鱼,你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怎么突然变得像个┅┅泼妇一样。

    我才不是泼妇,是你自己变了,你自己说话不算话了。

    我再说一遍,我没说过什么,我也没资格对你的事情说个什么,我是你什么人?我让你怎样你就怎样?你没有家长的吗?说出去人家也不会相信你。

    拐上主街道的时候,人渐渐多了起来。王叔说我先走了,你一个人慢慢来吧。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丢下她一个人匆匆上前走了。

    夜里,小鱼躺在床上,又一阵委屈和辛酸涌了上来,她咬住被角,吱吱地哭着,同时,她猛地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王叔可能真的不会插手自己上学的事了,这么说,他当初对她说的那些都是骗她的?他对她做的一切都是欺骗?她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她来不及愤怒,下意识地想到她的将来,她该怎么办呢?难道真的就在日杂山货店上班,再也不上学了?

    哭过了,小鱼又慢慢安慰自己,王叔也没把话说死对不对,他不是说过吗?等第一批产品卖出去了,有了钱,就送她去外地上学。她想,那就再等等吧,等他的产品买出去后,她再去找他。她甚至开始想,以后,她得对他好一点,千万不能像今天这样再惹他生气了,她首先得把学费从他那里哄过来。她第一次想到哄这个字,也再次觉得,很多事情都远远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上班时,小鱼跟吕阿姨聊起木器厂第一批产品的事情。不说还好,一说起来,吕阿姨就怒气冲冲:给县一中做什么双层木床,没有首付款,货到付百分之三十,三个月后再付百分之七十,这种生意他也做,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买材料的钱还找我弟弟借了不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