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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山小吃店开张不久,在娘家呆了快一年的阿水突然提出要回去。

    送她去车站那天,她们才发现,阿水手上拿的根本不是到海市的车票,去海市的车早就开走了,她还捏着车票不慌不忙地站在那里。但她死活都不肯告诉麻姑她要去哪里,她只是说,我想去哪里都可以,腿长在我身上。麻姑惦记着小吃店里的事,没功夫审问她,再说她也拿阿水没办法,自从上次给她买了那些黄澄澄的金首饰之后,她对阿水的事就不大说得上话了。

    就算阿水不打算告诉麻姑,麻姑大致也能猜到一些,她记得阿水似乎嘟囔过一句:我姐的问题解决了,现在该解决我的问题了。关于她的问题,麻姑觉得自己早就失去了发言权,阿水老是说,这事你得听我的。这事你就别管了。这事你就别操心了。

    阿水一走后,家里就少了些生气。阿山照例逮住机会就讲她的老故事:小鱼的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造一艘很大很大的船。她一讲这话,小高就重手重脚的,刚刚放在桌上的杯子像在跳舞,墙边的椅子醉汉似的卡嗒卡嗒直跳。麻姑在一旁使劲冲阿山鼓眼睛,但阿山毫不在意,她甚至从麻姑的警告中找到了某种快意,她一边讲一边偷看麻姑的脸色,麻姑越生气,她就讲得越大声,最后,麻姑只好走开,让她一个人去喋喋不休。

    每逢这时,麻姑就说,小高,你别理她,你越理她,她越来劲。小高,你不要跟她计较,你是聪明人,聪明人不跟糊涂蛋计较。小高一声不吭,粗手粗脚地在店里忙着,他看上去气鼓鼓的,实际上,他一点都不生气,他巴不得阿山沉醉在对高工的幻觉当中,这样,她就不会过来缠他了。有些时候,她是很缠人的,她非要让他时时刻刻带着那副眼镜,他的鼻梁都压出两个小坑来了,她还要他没事就拿本书来看,可他认得的字总共不超过一小把,要他看书,比要他的命还难受。她还塞给他一支铅笔,让他画图。她说,你把船的形状画出来,还要把各个部位的尺寸也画出来,你画呀,你画给我看看。他拿着铅笔,愣愣地望着她。她生气了,一把夺过铅笔,说算了,我知道你是假的,假的怎么画得出来呢?他一听更气了,硬梆梆地说,我又没说我是真的。他刚一说完这话,就碰上了小鱼那双冷冷的目光,马上浑身不自在起来。

    小鱼的目光一直让他不知所措。常常是这样,他猛一抬头,正好看见小鱼飞快地从他身上移开视线。她是个沉默的孩子,她既不跟他说话,也不回答他的任何问题,他想改善和她的关系,但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他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他只得尽量低着头,尽量让琐琐碎碎的事情绊住自己的双手,也缠住自己的眼睛。

    他甚至开始想念阿水。没有阿水的日子,这个家里简直死水一潭,没有人看他一眼,更没有人跟他说话。他知道阿水瞧不起他,但有她在,这个家至少会有点人声,有点热气,像个家的样子,不像现在,四个人像冷水潭里的四根水草,

    其实小鱼才是这个家里最想念阿水的人。她越想念阿水就越不喜欢小高,自从家里来了这个外人,她就开始重新打量这个家。她顺着小高的视线看过去,猛地发现麻姑其实是个怪僻的老太婆,除了无休无止地做吃的,做完了就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吃下去以外,她对一切都没有兴趣。阿山更是一个十足的傻瓜。以前她可没有这种感觉,觉得阿山充其量是个自说自话的碎嘴子,有点啰嗦,有点邋遢,有点呆头呆脑,但小高的表情提醒了她,她开始觉得阿山的样子实在是又愚蠢又可笑,尽管这样,她还是觉得她和阿山的自尊心是连在一起的,只要小高对阿山稍有点不耐烦,稍有点不尊重,她马上把脸一拉,要么拒绝吃饭,要么赶在吃饭时扭身跑出门去。这是她一贯的手法,在麻姑家,一个人不吃饭是件很大的事情,必须要调查清楚,并且得到妥善处理的。处理这件事的人当然是麻姑。麻姑没好气地问:又怎么啦?谁得罪你啦?小鱼马上嘴一撅:阿山的女儿嘛,得罪了也没什么。她这样一说,便没有一个人再吭气了。

    有一天,实在是太想念阿水了,小鱼悄悄来到长途汽车站,蹲在墙边,眼巴巴地望着汽车开进来的方向。等了好久,那辆窗外挂满呕吐物的长途汽车终于风尘仆仆地开过来了,她赶紧站起来,迎了过去。所有的乘客都下来了,所有的乘客都走光了,阿水还是没有影子,偌大的车站光秃秃的。阿水她在哪里呢?她在外面干什么呢?她为什么不像别人一样,乖乖地呆在家里呢?她为什么总想往外跑呢?她玩弄着脖子上的小金锁,那是阿水送给她的,阿水在外面做的事,是不是跟她的金子有关呢?肯定是有关的,要不人家怎么会说,阿水在外面发了大财,阿水现在成了富婆。她想给她写封信,可是她没有地址,她怕她的信会像一只没有眼睛的鸟儿,飞不高,也飞不远。

    阿水一走就是一年多。

    后来小鱼回忆,阿水走后,家里只发生过三件事,余下的过程她全都没有印象了。全都被她漫不经心地忽略了。

    第一件事是小鱼挑起来的。那年她读三年级,她写了一篇作文,题目叫做《灯塔》,不知为什么,她把阿山常讲的那些故事写了出来,一个是关于造船的故事,她写她的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造一艘巨大的船只,她还没出生他就去了,直到今天,他也没有回来,因为他的船还没有造完,那艘船不造完,他就不会回来跟家人团聚。她把他写成了大公无私的造船英雄。还有一个是关于江中心的航标灯,妈妈告诉她,她和爸爸有一个约定,所以她每天晚上都要去看那只航标灯,看它是不是还在亮着。她问妈妈为什么,妈妈不回答,只说这是她和爸爸之间的秘密。说实话,小鱼对妈妈为什么每晚都要去看航标灯不理解,谁都知道,航标灯肯定是亮着的,除非它不是航标灯。她想了想,随手写道:妈妈久久地看着航标灯,就像看着爸爸热切的眼睛。

    老师觉得这篇作文写得很好,有真情实感,建议小鱼寄给省里的一家报纸。老师真的帮她寄了,没多久,居然收到了十五元的稿费。那天,麻姑非常高兴,她说,没想到小鱼这么小就能挣钱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小鱼收到一封陌生人寄来的信。他在信中夸赞她的作文写得好,还给她寄来了一些课外书,希望她好好学习,长大了报答她的妈妈,并争取早日成为有用之才。信的落款是“一个喜欢你的叔叔”。信封上也没有具体地址,从邮戳上看,信是从省城寄来的。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收到信件,她把这封信看了又看,最后依依不舍地交给麻姑保管。麻姑不识字,小鱼就念给她听,她听完,坐了好一阵,什么也没说,小心翼翼地藏起了那封信。

    说来奇怪,那几天,阿山变得很不安静。她在几间屋里找来找去,目光诡秘,躁动不安。麻姑问她找什么,她压低声说,他来了!他躲起来了。麻姑就开始吼她:谁来了?你在说谁?大白天又说梦话,你看这屋里能藏人吗?

    他真的来了,我昨天晚上看见他了,他还是那个样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白上衣,蓝裤子,戴金丝眼镜。他还交代我,小鱼是个好孩子,要我好好培养她。

    去去去!织你的毛衣去。麻姑不耐烦地推开了阿山,自从小吃店开张以后,阿山就改成晚上织毛衣了,她低着头,两腿埋在毛线堆里,她的毛衣织得越来越好了,平整,均匀,图案精美,尺寸合度,除了供给小商店,她还给一些人家帮忙,隔段时间就能换来一壶油、一只鸡、一小袋面粉什么的。

    平时,只要麻姑吼她一顿,她就能乖乖地坐下来,但那天,阿山就是静不下来,勉强织了几针,又站起来满屋子寻找,似乎她要找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粒扣子之类的东西。一直折腾到晚上,麻姑长叹一声,终于取出了那封信。

    阿山拿着那封信看了很久,却出人意料地没什么反应。看完了,又小心地还给麻姑,心安理得地织她的毛衣去了。

    一直到深夜,阿山的反应才爆发出来。等全家人都睡下后,她先是从被子里抬起头来观察了一番,然后拨开小高的腿脚,爬下床来。她轻手轻脚地来到麻姑和小鱼的卧室,找出纸和笔,又在台灯上罩了一件衣服,再拧开台灯,小小的光圈刚好打在她的手上,她一手握着铅笔,一手握着橡皮擦子,写了擦擦了写,样子十分认真。后来,麻姑被她弄醒了,吼了她几次,叫她不要浪费电,她就拿着本子跑到阳台上去写,那里靠近街边,可以借借路灯的光。

    深夜日记从此成了阿山的保留节目。很多次,小鱼夜里起来小解,看见阿山趴在阳台上,写几个字就抬起头来,托腮沉思,像一个正在绞尽脑汁写作文的小学生。

    她写的信并不寄出去,而是藏在自以为十分安全的抽屉里,小鱼毫不费力就偷到手里,展开一看,字大如斗,歪歪倒倒,而且语句很不连贯,有点像随手记录的梦境。比如:你的船造了多高了?白色的吗?我最喜欢看白色的大船,我每天都去江边看白色的大船。比如:我去看过,那个航标灯晚上是亮的,白天就熄了,我知道你白天工作忙,没时间想我。有一封信里,她甚至这样写道:她们告诉我你死了,但我知道你并没有死,你还在造你的大船,总有一天,你会来找我的,一定会的。再比如:小鱼长得漂亮极了,像你,特别是眼睛,你看到她会高兴的。你要多回来看看她,她很想你。

    小鱼就跑到镜前去看自己的眼睛,她认为她的眼睛恰好是脸上最丑的地方,她已经想好了一个办法,总有一天,她要把眼睛弄近视,然后戴上一副眼镜。

    第二件事,姨夫在一个晚上突然光临。麻姑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为他沏茶,给他敬烟,就是不问他为什么突然一个人跑来,也不问他阿水为什么没有一起来,她在等他先开口。麻姑后来说,我知道他是有事才来的,可我不敢问他,我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这些年,我听到的坏消息太多了,我再也不想听了。姨夫看上去心事很重,脸色阴沉沉的,说话也阴阳怪气。他说,雾落是个好地方啊,可惜我和雾落,缘来了,缘去了。他两手在大腿上扭了一阵,终于开了口:我和阿水分手了!麻姑望着她,微微张着嘴。他接着说,是阿水坚决要分手的,我不同意,她就背着我偷偷跑出去,她已经离家出走好几个月了。我还以为她回来了呢,也是,她怎么会回来呢?她现在在外面乐还来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