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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冰绡偷剪

    夕阳余辉,在后山泼洒出两道长长的暗影。

    苑泽卉低垂着头,看着眼前的“赵无极”,她分明能够看出这锦衣公子眼中未加修饰的期盼之意

    ,可渐渐下沉的落日,又像催归符一样,提醒着她,须早归去。一阵山风犹如伸出的纤纤素手,漫抚过

    怦动的心弦,衣衫翩跹处,柔情似水,眷恋如诗,却不得亦无处诉说,抬眼望去,脉脉含情。

    两人并肩而行,苑泽卉轻轻踩踏着那一串埋在青草里斜上的小路,她不敢直视他,只用眼角的余光

    里,瞧着那人白色的衣,卷起一角,缀边的银钱晃着晃着,晃得她本就摇动的心也跟着没了底一样,浮

    在了心河之上,漾来漾去。风到这里都变成缠绵的情愫,牢牢地粘住飘乎着的思念,连或明或暗的夜色

    ,到这里都串连成线,依依地牵绊着不舍,令人刻意流连。

    “我在京中听说,江南花朝节极是热闹繁华,满城彻夜不眠庆通宵,今夜你可愿意为我作一次向导

    ?”

    赵无极那轻轻淡淡的男性嗓音,像沾衣欲湿的杏花雨、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在夕阳春色里,慢慢飘

    出。

    “我……我家爹爹自幼教严,不许晚归的。”她当然明白他的邀约之意,花朝元夕,但凡闺中少女

    都可以外出游玩,可惜她不能。

    “破例一次也不行吗?”他的语气里分明带着失望。

    她心中暗自咬牙,春光明媚的花朝元夜,有哪个少女愿意禁锢在家、提早归去?谁不想在这百花争

    艳,暗香涌动的灯影里,携手二三知己,赏灯游园以解闺中寂寞,但她的难处,又怎能对一个刚刚相识

    的陌生人说出口?难道告诉他,她生母因难产而死,父亲算来的卦象是“命犯煞星,克父克母,祸国殃

    民,孤独一生?”所以从小就将她幽禁在梧竹小院里?

    ——这件事,万万不能让眼前的男子知道。

    “恐怕爹爹知道了不悦,我……我这就要回去了。”她低声应答着,虽然是撒谎推脱之词,神情却

    更加羞怯,两抹淡淡的红晕爬上双颊,声音更显娇弱,料想他宁可相信她是一个遵从父命的孝顺女儿,

    而不会去猜测其他。

    赵无极静静地注视着伊人,她似乎不敢抬头看他,一双细白如玉的手握着粉红丝帕,安静地宛如一

    朵盛开在暮色里的水莲花,有着不胜凉风的娇羞,她的风流婉转,落在他眼里,刚刚好,刚刚足够让他

    心动。

    “既然如此,我也不敢强求。你的纸鸢做得精致,纸鸢上的字,我也记下了。”

    其实,他记下的并不是那些纸鸢上的字,而是一个她的姓,那个“苑”字。想着以后或许还会有的

    因缘,赵无极忍不住微微一笑,转而又快速地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淡然,如此纯真秀美的江南少女,或许

    可以做他的终身伴侣。

    只是,丰宁山庄的苑家女儿,在这热闹非凡的花朝节里,身为皇商闺秀,应该是花团锦簇、被众人

    簇拥围绕才对,她怎么会如此矜持、如此落寞、如此淡然?眼前佳人,明明有着御封皇商、专侍花神的

    江南富户千金小姐风范,却又似处处陪着小心,令人不禁有些疑惑。

    然而,这一点疑惑,又被他自己深深地压下,沿着这条路看过去,隐约可见丰宁山庄的后门。

    “赵公子保重。”

    苑泽卉的话别犹如轻吟,婉转而低沉,带着几分小女儿的情愫初开,有一些不舍,也有一些无奈。

    看着那纤细的一抹背影消失在苑家花园的青砖墙处,赵无极执起手里的纸鸢,看鸢尾处点点桃花纷

    纷洒洒,只觉得心口一沉,不过是一天的相识,竟有了不舍之意,是宿命,还是因缘?

    他遥遥一望,心中顿起一念,嘴角处不觉又泛起笑痕来。

    无论是否因缘注定,这一辈子,她注定是逃不掉,躲不开了。

    花朝之夜,太湖之畔,余杭府内,大街小巷灯火通明,游人穿梭来往如浮云。

    赵无极信步来到街道上,耳畔之闻乐阵阵、丝竹连连,高高的舞台上,还有女子好似奔月而出的嫦

    蛾仙子,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为裳,扭动着两条纷舞的水袖,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

    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明明美得惊心动魄,却又不以为张扬。真真一个灿若春华。

    “好一个九天仙子下凡尘!”人群之中有人赞道。

    他身侧一名锦衣商人立刻接话道:“这等货色,兄台也觉得是仙子?今日在花神庙前,小弟可是真

    见了花神,那苑家小姐才是真的美貌如花呢!”

    恰逢台上花神“散花”时节,众人一起挤上前去,闹哄哄争抢着花朵,谁不想在这花朝节里,拾来

    姻缘一线,捞个好彩头呢!男男女女,或是情人或不是情人的、盼着有个情人的,人潮涌动,把个花朝

    夜宴的气氛推到了顶端。

    赵无极心不在此,略看了一眼,台上已换成了每界花朝节都有的一出大戏《梨花锦》,旦角正依依

    呀呀地唱着“千里仙乡变醉乡,参差城阙掩斜阳。雕鞍绣辔争门入,带得红尘扑鼻香……”

    他身后跟着的劲装仆从见人潮涌动,立刻提醒说:“主人,天色不早,明日还要赶回京都,该是回

    去的时候了。”那夹杂在人群里的探子,经验老道的他还是一眼就能看出的。不管这些探子是来自何处

    ,总归都是不安定的因素,应趁早回去才好,主子千金之躯,真要是出了事,怎能交待。

    “是啊,是该回去了!”赵无极点头,抚过纸鸢的手指,越发的轻柔了。

    好一派江南秀色。

    若不是踏出京城深宫,来到江南水乡,又怎么有幸见到这一幕又一幕令自己心动的情景?手里的桃

    花纸鸢,舞台上的惊鸿一瞥,这热闹的花朝节粉饰了太平,也让他忘却了西京的暗流涌动。

    丰宁山庄的梧竹小院,数十年如一日的荒凉萧瑟。

    今晚似乎沾染了花朝的喜庆之气,抑或是因为院内的主人心情大好,连带着弹出的琴声都显得欢快

    跳跃,平日里幽寂沉沉的小院也泛出了一丝生息。

    “小姐,夜色深了,别再弹了,要是传到夫人耳朵里,怕是又要斥责小姐不遵闺训,奴婢也要挨罚

    了。”

    滴翠拿着一件半旧的羽缎披风,轻轻披在了苑泽卉的肩膀上。

    “滴翠,你说,爹爹找人算的那卦象,会是真的准吗?”苑泽卉泽卉住了琴弦,淡淡地开口询问。

    这十几年来,名义上是主仆,其实却像姐妹一样,相依为命,这府里若说还有人疼她如心似肝,也

    就是滴翠了。

    “小姐怎能相信这个?奴婢是不信的。”

    苑泽卉用一根手指紧紧压按住还在跳动的琴弦,生生地把琴音止在了手下,心里泛出了一丝怨艾,

    眼里现了湿润,却又在那水气蒙蒙里,恍然出现一张生机勃勃的面孔,而转瞬又开朗了。

    苑泽卉眼神里的变化,自然没有逃过一旁站立着的滴翠的眼睛。

    “我也不信。”

    “小姐……”

    苑泽卉忽地抬起头来,看着窗外升腾的焰火,说道:“滴翠,你可听过一句诗?‘只缘感君一回眸

    ,至此思君朝与暮’,这诗写得可真好。”

    “滴翠不懂诗文,小姐说好,自然是好的。”滴翠小心翼翼地接着她的话,“不过奴婢听见了‘相

    思’二字,或许今年花朝节过后,小姐的姻缘就要到了。”

    被窥见了心事,苑泽卉只觉得脸颊如火烧般,微微垂下了头,不敢去看滴翠了。

    看见主人一副心事重重的羞涩模样,滴翠也明白了几分。

    论理大小姐也到了出嫁的年龄,若是真遇到哪家合适的公子,倒是可以求人去打听,自己就算拼了

    命,也要去求了老爷,把小姐风光地嫁出去。无论如何总好过受一辈子气,顶着小姐的名分,却连二小

    姐身边的一个丫鬟都不如。

    “奴婢明日就去花神庙替小姐祈福,愿小姐早日得偿所愿。”

    苑泽卉心头一酸,却又生生地忍住了泪,像是对滴翠说,又像是对自己说:“祈福未必有用……我

    们所能做的,不过是听天由命罢了。”

    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上天让她遇见了一个人,可是,谁又能知道,他是不是她命中的有缘人呢

    ?不过是惊鸿一瞥,她记得他,他回到西京之后,可会同样记得她、想起她、怀恋她?

    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希望就如同黎明前的瞬间,亮与未亮之间,来得太急太仓促,快得让人害怕又希冀,患得患失,急

    切地想在未来迎接一个开始和一个结束。

    而她,面对命运的安排,从来都是无能为力的,唯一能做的事便是逆来顺受,等待一个扭转乾坤的

    机会。

    ——这样的机会,终此一生,她苑泽卉还会有吗?也许有,也许没有吧。

    虽然是繁华花朝夜,苑昭禾却再也没有像往年一样开心游乐的心情。

    她独坐在床头,反反复复地回想着芸雪庵中与那黑衣人邂逅的一幕,他虽然看似凶残冷酷,剑尖上

    鲜血犹存,但是危急之时,他并没有将她挟持为人质以自保,也没有将对他人的仇恨转嫁到她的身上。

    他放过了她。